炮声仿佛在耳边炸响,大地在脚下呻吟。
林风带着一群人,冲过最后一段被浓烟和瓦砾堵塞的巷子。
视野陡然开阔,但眼前又是另外一幅地狱的景象。
下关码头。
浑浊的江水在奔腾,江面上飘着木块,偶尔闪过一两具尸体被江水泡的肿胀发白的尸体。
码头上,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人潮,堆积在江岸这最后的堤坝上。
哭声、喊声、嘶哑的咒骂声、查找亲人的呼唤声,混杂着远处沉闷的炮击。
几艘船影在江心晃动,每一次靠近岸边,都激起人群不顾一切的疯狂涌动。
有人被挤倒,瞬间就被无数双脚淹没。
靠近水边的地方,漂浮着几具尸体,是被踩踏致死,还是绝望投江?无人知晓,也无人再顾得上看一眼。
空气里弥漫着汗臭、血腥、粪便和硝烟令人作呕的气息。
林风猛地刹住脚步。身后紧跟着的战士们收势不及,几乎撞在他背上。
“师座?”副官喘息着,声音嘶哑,此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褪去大半。
林风没有回答。他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潮,死死盯在江岸最前端。
那里,靠近几座相对完好的仓库和栈桥的局域,明显被一股力量控制着。
沙袋工事歪歪扭扭地垒起,几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码头内侧,而不是江面。
穿着军装、臂章上隐约可见“36d”番号的士兵,组成一道单薄却异常强硬的防线,将汹涌的人潮死死挡在外面。
他们的脸上同样沾满硝烟和疲惫,眼神却象钉子一样冷硬,手里的步枪枪托不时狠狠砸向试图冲击防线的百姓身体。
“让开!滚开!船是给部队的!”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嘶吼着,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。
“老总!行行好!带我的孩子走吧!他才五岁啊!”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抱着孩子,绝望地跪在泥水里,对着持枪士兵疯狂磕头,额头撞在碎石上,鲜血直流。
士兵咬着牙,脸扭向一边,枪口却纹丝不动地指着前方。
混乱、绝望、冰冷的秩序……构成一幅比炮火连天的战场更令人心碎的炼狱图景。
林风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。他按在腰间手枪上的手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那双深邃的眼睛,扫过妇人额头的血,扫过士兵紧绷的下颌线。最后,落在那片被36师士兵牢牢控制的栈桥局域。
“师座,”副官声音里带着不解,“船是36师的命根子,他们不会放手的!咱们……咱们去中华门那边吧!鬼子快压过来了!”
他指向码头外围,枪声正从那个方向步步逼近,越来越清淅。
林风依旧沉默。他缓缓地将目光从那些哭嚎的妇孺身上收回。然后他转过了身。
不是朝向中华门枪声最烈的方向,而是朝着那片被沙袋和枪口守护着的36师阵地,迈开了脚步。
他穿过混乱的人群,径直走向工事后面那个怒吼着维持秩序的军官。
那是个中校,一张方脸被硝烟熏得黧黑,嘴唇干裂起皮,眼神象鹰隼一样锐利而疲惫。
他正对着一个试图强行冲击工事的老者举起枪托,眼角馀光瞥见了径直走来的王铭。
林风身上的军官大衣残破泥泞,肩章模糊,但那股浴血厮杀后的浓重硝烟味和身居高位的无形气场,让喧闹的人群都下意识地在他身边分开一条缝隙。
中校的手顿住了,眯起眼睛,警剔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。
林风在距离工事五步远的地方停下。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,在他脚边砸出小小的水花。
他抬起手指了指身后,声音不高,却穿透了嘈杂清淅地落在中校耳边:
“金陵城临时总指挥林风,找你们宋师长。”
林风声音平静,平静之下,是某种不容动摇的意志。
中校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。
他上下打量着林风,目光在他大衣下摆的弹孔、手枪木柄上凝固的血迹、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上停留。
中校眼神里闪过一丝尤豫,旋即敬了个礼,“长官稍等。”说罢,他转身快速钻进工事后面的一座仓库。
过了几分钟,中校又匆匆跑了出来,“林长官,师座请您进去。”林风大步走进仓库,里面弥漫着硝烟和汗水混合的味道。
一个身形挺拔、面容刚毅的中年军官从桌后站起来,正是宋师长。
他目光深邃,上下打量了林风一番后,伸出手,“林师长,久仰大名。”
林风回握住他的手,“宋师长,如今局势危急,我想和您商议下借您的船疏散码头上的百姓。”
宋师长眉头紧锁,叹了口气,“林师长,我也想救百姓,但船就这么多,优先得保证部队撤离啊。”
周围的士兵也看向林风,眼神闪过一丝复杂。
远处,又一阵迫击炮弹尖啸着落下,在码头外围轰然炸响,火光映红了半边天。
气浪裹挟着碎石和尖叫扑面而来,人群的恐慌瞬间炸开!
更加疯狂地冲击着36师单薄的防线。士兵们奋力推搡着,枪托砸下的声音更加沉闷刺耳。
就在这混乱中,林风动了,他拿出委员长的任命状。
“我现在是金陵城的临时总指挥,我命令你,把船只让出来给百姓,协助百姓转移。”林风平静的说道,他早就预料到36师在这个时候不会随意的把船只拿出来。
宋希濂扫过面前的任命状,作为师长他当然知道统帅部发布的那条任命。
但是大家都选择视而不见,毕竟金陵城现状,连最高长官都跑路了,临时任命的根本可以听调不听宣。
“那是我36师最后一点能动的船!是我们36师最后能活命的机会。”宋希濂缓缓说道。
“我会在城内坚持到你们把老百姓转移完,然后你们可以自行撤离,不用管我们。”林风默默的说道。
他的深邃的眼睛与宋希濂对视。
整个36师的指挥部沉寂许久。
终于,宋希濂深吸一口气。他猛的转身对着身边的副官吩咐道。
“一营!听令!”
“枪口朝外!”他手臂猛地指向码头外围枪声越来越近的方向,那里,日军的膏药旗已经隐约可见。
“开闸!”
最后两个字,是从他咬碎的牙缝里迸出来的。
命令如同惊雷炸响!
36师的士兵们愣了一下,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吼叫:“是!开闸!”
瞬间,几挺指向码头内侧的机枪猛地调转枪口,黑洞洞的枪管指向外围逼近的日军。
组成人墙的士兵们不再阻挡,而是用身体奋力地向两侧挤压,在人潮中艰难地撕开一条通往栈桥的信道!
“放行!快!女人孩子先上!”士兵们急匆匆的说道。
“让开!让开啊!”人群愣了一下,随即爆发出更加狂猛的求生浪潮,如同决堤的洪水,朝着那条刚刚撕开的道路疯狂涌去!
哭喊声、推搡声、跌倒声、被踩踏者的惨叫声……瞬间将一切都淹没了。
林风站在原地,看着无数身影哭嚎着、推挤着涌向栈桥,看着士兵们用枪托和身体在洪流中勉力维持着最后的秩序。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副官和其他士兵挤在他身边,看着眼前这幅景象。
突然,一声异常尖锐的汽笛在江面响起,第一艘满载妇孺的船驶离了码头。
“宋师长,我答应你的事情,一定做到,你部协助完百姓转移后即可撤离。”林风转身对着宋希濂说道。
林风说罢便带人离开了码头。
宋希濂看着林风离开的身影,不由得感慨,要是国军将领皆像林风这样,国土也不至于沦陷的这么快。
冰冷的雨水,浑浊的江水,猩红的血水……在混乱不堪的下关码头肆意流淌。
那艘载着妇孺的铁船,在呜咽的汽笛声中,艰难地驶向雾气弥漫、前途未卜的江心。